谁厉害

看着怒气冲冲的刘启林狠狠扇了卡卓草一耳光的时候,加措心里想,这次像个男人了。

刘启林和卡卓草之间的打闹绝不简单。加措看不起刘启林,但这个窝囊男人却是他阿爸。说真的,加措喜欢直接叫他刘启林,当然是在没人的时候。卡卓草和刘启林打架的时候,加措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暗自高兴,直到刘启林低声细语求饶时,他才松开紧握着的汗腻腻的小拳头。

和往常一样,放学之后加措和村里孩子们一起去大路壕掏鸟蛋。之后,他们将掏来的鸟蛋如抛石般一颗颗贴在悬崖上,看着鸟蛋稀屎样沿悬崖缓缓下流的时候,才欢快地离开大路壕。

这次加措掏的鸟蛋最多,当然也是贴得最多、最高的一个。加措带着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兴奋,然而当他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却听见了刘启林和卡卓草的叫骂声——他们又开火了——

他真的不愿听到刘启林毫无阳刚的声音。他还知道,不过两分钟,刘启林的叫骂就会变成细声细语的求饶,甚至下跪磕头。而在此时,加措看到的刘启林和往日并不一样。刘启林双手叉腰,两眼充血,如发怒的狮子。卡卓草从来就没有什么气势,她只有一对拳头,那对拳头足以征服刘启林。但这次不一样,卡卓草没有用拳头,而是直接用切刀。

加措沉浸在无比兴奋和欢愉之中,可他没想到就在一瞬间,那个连他自己都不愿叫一声阿爸的男人倒在了地上。不满八岁弟弟刘天亮看着凶神恶煞的卡卓草拿着滴血的切刀,并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的样子,吓得忘记了哭喊,他的尿沿着裤管急促地流下来,在地上迅速汇成一條浅浅的溪流。

加措完全有记忆大概九岁了,那时候刘启林脸色寡白,瘦如干柴。卡卓草黑得发亮,却不见笑容;
胳膊粗如椽,挑水从不用担子;
板凳一样的脚,能踢翻十个刘启林。加措也害怕卡卓草,当她开始叫嚷的时候,他就一口气跑到山梁上去。卡卓草空有一副好身板。加措也会嘲笑她。当然是卡卓草不和他较真,追到门口,便会收住脚,骂骂咧咧返回去的。

加措的每一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一直到他去上学。上学的事情上卡卓草听了刘启林的话,他们没有争执。但在名字上卡卓草依然坚守,刘启林也没有说什么。加措看得出,刘启林对他一点儿都不关心,好像他就是卡卓草一个人生的。以至于后来,加措心里真有许多古怪的想法,何况村里人见了他,也常常会问,喂,加措,你阿爸是哪个?为啥你弟弟叫刘天亮,你叫加措呢?这时候他就非常生气,于是便胡乱一指,说,我阿爸是那个人。他的胡乱一指,引来村里人的一片笑声。

卡卓草早知道,可她从来不管,似乎连她自己都难以确定。同样的事情,刘启林的处理结果却让加措无法理解。

刘启林说,以后不许给别人乱说,阿爸只有一个,就是我。刘启林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加措说,以后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我是你阿爸。从刘启林诡秘的笑容里,加措知道这绝不是一句好话。虽然如此,他还是亮出胆子将那句话说给了村里问他话的人。然而换回来的却是火辣辣的巴掌。他开始恨刘启林,心里愈发不认他这个阿爸。

刘启林说,卡卓草是山那边牧场上的,你随了她,国家有照顾,将来就能上大学。他还说,天亮随了我,就让他去放羊,或者跟爷爷去学木匠。

卡卓草会说两种话,一种和全村人说,另一种只跟自己说。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总是拉住加措,让他跟着学说话。但他还是放弃了,因为好好学的时候,她依然动不动就打他。他不想听她说给自己的那些话了,在学校里他听到的已经够多了。

爷爷算是唯一和他亲近的人,可爷爷有个坏毛病,总是说些锯子、凿子、尺子、刨子、锛子之类的。有啥用呢,满山没有一根木头。

爷爷说起木匠那一套,总是满脸骄傲,但他根本看不出加措对他的鄙视。由起初的好奇到后来的厌倦,最后,加措直截了当对爷爷说,有本事盖个像金宝家那样的平顶楼房。爷爷愣了一下,从此就不大理他了。

刘启林要出远门了,这是加措没有想到的。刘启林没有和爷爷商量,私自走了。爷爷突然间就和他一样孤独起来,坐在门槛上不说话。

爷爷的确是有一套手艺的,村子山上的山神庙就是爷爷修建的。按照爷爷的话说,他当年修的庙如今还保佑着大家。其实,爷爷是无法忘记过去的那段时光。村子里大多人家的房子都是爷爷和他的徒弟们修的,只是现在找不见影子了,都换成了瓦房,或是小型的楼房。爷爷的几个徒弟早就改换了门户,他们的日子舒坦着呢。只有山上的破山神庙可以做个见证,毕竟爷爷还是当过木匠的。

爷爷就是一根筋,山上早不见了树木,而他还执意要让刘启林学木匠。

刘启林给加措说过跟爷爷学木匠的故事,加措听得都笑岔气了。刘启林见加措像傻子一样笑,就用拳头使劲敲他脑门,说,再笑就成傻子了。加措依旧笑着说,已经是傻子了。

加措长这么大,唯一感兴趣的也只有刘启林说学木匠的故事了。当刘启林绘声绘色讲着学木匠的故事,他就感觉十分快活。在他心里爷爷就是天神,是这个窝囊男人的克星。可爷爷老了,何况刘启林早就不听爷爷的话。

加措这么想的时候,也希望自己快点变成刘启林,那样他也可以不听刘启林的话。可他又不愿自己变成刘启林,如果真成了他,像卡卓草一样的另一个卡卓草或许就会等着他呢。

他还是喜欢听刘启林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刘启林把他和爷爷之间的事情总用传说的方式开头。

一个叫刘三志的木匠,他只有一个儿子,刘三志为了不让他的手艺失传,就日夜想着让他儿子学木匠,可他儿子就是不愿意学。

那他想干啥?加措自从上学起,就学会了提问。

他想上学。

那他怎么不去上学?

刘三志不让去,说他不适合上学,天生就是块木匠料。

那活该,谁让他是块木匠的料呢!

哐!加措的头上被敲了一下。

加措傻傻地笑了起来。

那时候才十五岁,青春年华都浪费在刨花堆里了。

听刘启林的话,感觉还是蛮有文化的,可他对爷爷的成见似乎很深,每说到这里,总是要感叹一番,而且显得十分忧伤。

刘三志最早不在村子附近修房子,他的朋友们全在山那边牧场附近的牧村里。牧村里到处跑着马一样大的狗,它不咬刘三志,专门追着咬他,每次都是趴在人家肩上才可以进院子。

怎么没把他咬死?加措说完就哈哈大笑。

哐,又是一下。

咬死了还会有你?

没有才好。加措自语了一句,然后又嘿嘿笑了起来。

进了院子,算是进了地狱。当然了,刚开始还是很有趣的,几天之后,胳膊上就掉皮了。成天坐在太阳下,要锯开那么多那么大的木头。

怎么锯呀?

木头绑在柱子上,人坐在和木头一样高的木头上,你来我去,拉锯呗。

那一定好玩吧?

刘启林呵呵笑着,说,你没拉过,怎么知道好玩?拉锯活很苦,那时候还小,没多大力气,动不动就被刘三志送过来的锯子从高高的木头上搡下来。搡下来也就算了,刘三志总是做些不是人做的活。

又把你抱上去,继续搡下来吗?加措太喜欢这样的故事了,他眨着眼睛问刘启林。

哼!刘启林换了另一副面孔,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抱上去,而是用五尺长的木板打得他像蛇一样在地上窜。

哈哈哈,加措放声大笑。他不怕被刘启林彻底敲成傻子,他就是忍不住,甚至学着蛇的样子在地上要扭动好一会儿。

这时候刘启林就不再敲他了,他会露出失望的眼神,难过地站起身,拍拍屁股出門而去。留下加措一个人,他再也笑不起来。但他会钻到破旧的柴房里,去找五尺长的木板。

加措原以为刘启林和卡卓草经常打架的事儿别人不知道。然而他错了,他们的打架不但给他带来痛苦和烦恼,而且还给村里人提供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村里有个习惯,牛羊归圈,晚饭吃过后,男人们便出了家门,蹴在村子中央的篮球架子下拉闲话。当然了,讲得最传神的还是数胡成喜。加措恨不得找一块砖头,砸死那个鼻尖上经常挂着鼻涕的坏东西。但他不敢,反倒害怕他鼻尖上的鼻涕,那坏东西弹指一挥,鼻涕就会飞过来。他想一口气跑回家,可是又想听听,那个坏东西到底能说出什么。

胡成喜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挽起袖子,指手画脚,唾沫四溅。

卡卓草顺利找到刘启林的时候,他刚端起一杯酒,还没来得及喝下去,手中的酒杯就被卡卓草一脚踢到天上去了。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儿。

做不了主,就不要装大娃娃。

裆里摸一把,还是不是男人……

男人们围坐在一起,笑声此起彼伏。

啊啧啧,卡卓草,牧场上来的女人就是厉害。

是个男子汉就不娶山那边的女人做媳妇。

没有那样的婆娘,他就成烂家了。

有了那样的老婆,他一辈子甭想抬起头。

接着又是一阵爆笑。

加措听了一会儿,心里就难过起来,也很羞愧。但他不知道难过和羞愧来自何处?为了谁?刘启林、卡卓草,还是他自己?

他隐隐约约记了起来,那天他放学刚进家门,刘启林就垂头丧气坐在炕沿上,炕桌上是一瓶没有打开的酒。卡卓草扯开嗓子,用指头捣着刘启林的脑瓜盖子,呵斥着让他把那瓶酒喝完。平常还要骂骂咧咧摆个架势,但那天刘启林把脑袋低到裤裆里,一句话都没敢说。加措看不起刘启林,他当时想,如果换了他,就会一口气喝完那瓶酒,或者啪啪啪给卡卓草几个耳光。

裆里摸一把,还是不是男人。加措突然觉得这句话一点都不难听,而且充满了硬道理。

卡卓草的纠缠一直到了后半夜,加措张开蒙眬的双眼,看见刘启林还坐在炕沿边。

死了算毬了。他说了一句,便将头缩进被窝里。刘启林隔着被子还是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加措咬紧牙齿,恨不得翻身拿起酒瓶,将刘启林砸倒在炕沿边。

胡成喜没完没了,围在四周的笑声接连不断。

加措带着忧伤和难过的心情回到家,一进家门就看见刘启林端着盆子,弓着身走进羊圈的可怜模样。爷爷还没有睡,那间矮小的房屋亮着灯,他不知道爷爷想着什么?但他知道,爷爷的一生就要败坏在他这个脓包儿子的身上了。

如果是十几年以前,刘三志看见刘启林担起二郎腿躺在椅子上像瘟神一般,他肯定用五尺长的尺杆,捅得他连气都出不来。可现在刘三志不敢了。刘启林成了个大人物,刘三志得忍住所有怒火,去适应眼前这个大人物。因为刘启林一回来就显现出大人物的样子——小包里装满了钱,大包里装满全家人都没见过的东西。

加措看他如此得意就想骂几句,但他不敢。他对这个曾经窝囊的男人有了新的看法——人是可以变化的。

刘启林喝酒都能喝成富人?

村里人风言风语地说他。

刘启林有个扎实的婆娘在撑腰。

村里人是在故意戏弄他。

刘启林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别看他现在风光,不过几天,就会给他婆娘去端尿盆。

村里人完全因为嫉妒他。

加措对村里人的各种说法认真梳理了一遍——说是富人,有点过分。但刘启林一来之后,的确像个有钱人的样子。出门前的破衣服都扔掉了,换之而来的是富人才可以穿的皮夹克。

有个扎实的婆娘撑腰,这个有道理。如果卡卓草不赶他出去的话,他依然是村里的头号窝囊废。

加措不知道阿斗是谁,但他猜测,阿斗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村里人喜欢相互奚落,见不得穷人吃白面。加措又想,刘启林一来之后就已经变化了,他连羊圈都不进,怎么会去端尿盆呢!

刘启林和卡卓草打架的时候,爷爷偶尔也会说几句。可他们都不听爷爷的话,尤其是卡卓草,还要和爷爷对着干,说爷爷没有管教好刘启林。爷爷很少管他们的事情了,因为爷爷一张口刘启林就抱怨,说不应该给他找个叫卡卓草的媳妇。爷爷不和他们争吵,爷爷转身走出家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只说两句话,每次都一样,一句是:不找个卡卓草,你一辈子就是个光棍。还有一句是:尿泡打人不疼,但臊味重得很。

爷爷的这两句话在一段时间内几乎成了加措的座右铭。尤其是第二句,他对刘启林说过,也对同学们说过。现在他又想对村里所有人说——尿泡打人不疼,但臊味重得很。

刘启林的变化让卡卓草温柔了许多。就在刘启林回来的第二天,卡卓草拉着他去了山那边的牧场。回来之后,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打闹过。加措真有点儿不习惯,也想不通。有时候他故意挑拨一下,可依然激不起他们之间愤怒的火花,他失望极了。

加措趴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天亮紧紧挨着爷爷,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呼声。爷爷睡得沉沉的,一会儿是重重的鼾声,一会儿又是细细的嘘嘘声。加措开始想,以前他们一起睡反而踏实,不知道中间的事情,除非他们打起来。当然了,他们的打闹一般都在中午或是下午。刘启林出了一趟门,一回来就将卡卓草收拾住了。实际上卡卓草也没有那么凶,从刘启林回来之后,每次上学她还给他一块钱。这里一定有秘密,莫非是村里人说的那样,刘启林得到了什么正经?

加措想着想着愈发没有了睡意,他偷偷爬起来,穿过堂屋来到院子里,对着大门不远的李子树尿了一泡尿。尿完之后又咳了两声,故意将门摔得很响,之后便蹑手蹑脚来到厢房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认真听了起来。

卡卓草:下次还去哪里吗?

刘启林:估计要换个地方吧,我要听人家的。

卡卓草:你说那里不是有很多挣不完的钱吗?

刘启林:包活儿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太久。

卡卓草:那要去什么地方?

刘启林:我也不知道,我听人家的。

卡卓草:人家是哪里的?

刘启林:山那边的。

卡卓草:你是怎么搭上人家的?

刘启林:路上碰的。

卡卓草:人家拿的比你多吧?

刘启林:人家当老板,我在人家手下干。

卡卓草:要跑很远路吧?

刘启林:就在山那边,大家互相介绍,然后就来了。

卡卓草:什么活儿那么能挣钱?

刘启林:男的搬砖,女的也搬砖。

卡卓草:那我也去。

刘启林:活儿苦。

卡卓草:啥苦我吃不了?

刘启林:你去,家里怎么办?让加措不去读书?

卡卓草:那不成,加措是我的,天亮是你的。

刘启林:你说你当初为啥给娃娃起个古怪的名字呢?

卡卓草:我怕一个人孤单。

刘启林:还不是我们的儿子,你孤单什么?

卡卓草不说话了,刘启林也不说话了。加措觉得没啥意思,但他还是坚持着没有离开。他怕离开之后,会错过不该错过的秘密。

果然,他们又开始说了。

卡卓草:今晚算了,你要休息好。

劉启林:就是想。

卡卓草:连续几晚上,还行吗?

刘启林:就是想。

卡卓草:那上来吧。

刘启林:你上来。

然后又不说话了。

加措离开了厢房门口,回到被窝,重新把自己捂起来。他为今夜挨冻而未偷听到一句有用的话,悔恨得将牙齿咬得吱吱乱响。

刘启林又要走了。卡卓草这几天起得很早,她挑了几件衣服,装了一小袋从牧场带来的新鲜曲拉(奶渣),还装了两双袜子。这是卡卓草到这个家来第一次操心她的男人。她给刘启林说,曲拉提前要泡软,要多吃点;
衣服和袜子要勤洗勤换,要像个包工头的样子……加措突然感觉眼眶湿湿的。他知道,这是自他记事以来,第一次看到卡卓草的温柔,也第一次感觉到这才是个家。但刘启林却不以为意,刘启林担起二郎腿,反而对卡卓草爱理不理。这或许就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姿态和尊严。加措又想。

那天晚上,加措和刘天亮被卡卓草早早就赶出了厢房,说不能打扰阿爸的休息。

爷爷早就睡了,加措和天亮进了堂屋,爬上炕,一会儿,天亮也睡着了。加措捂在被子下,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他们又说些什么呢?刘启林到底要去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加措听见了厢房门开动的声音,他立刻竖起了耳朵。又过了一会儿,传来厢房门关闭的声音。这时候加措再也装不住了。

月亮模模糊糊的,不太亮,但也不太暗,整个村子没有一丝声音。

加措刚将耳朵贴在厢房门板上,他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卡卓草:到底怎么了?前几天都还好好的。

刘启林:紧张。

卡卓草:又不是在别人家,紧张啥?

刘启林:前几天累的。

卡卓草:这几天不是一直休息吗?到底行不行?

刘启林:那我先去尿个尿,回来再试试。

加措听见了刘启林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响动,也听见了卡卓草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便慌忙奔回堂屋,却不料重重摔了一跤。

回到被窝,加措愈发睡不着。他小心地摸了下膝盖,感觉湿湿的,而且疼得钻心。

第二天等他起来的时候,发现膝盖上磕破的地方已经结成了一个疤,四周一片瘀青。他不敢告诉任何人,就那样一瘸一拐去了学校。

天亮随爷爷去山梁放羊,家里只有卡卓草。加措看见卡卓草那双拳头,突然感到十分害怕。他觉得他就是刘启林的儿子,就连害怕卡卓草的拳头都是一模一样的。还好,卡卓草并没有询问昨晚的事情。但他看得出,卡卓草的心情非常糟糕,她将手里的家什磕碰得咔咔乱响。刘启林在的时候,他们几乎天天吵,不在了为什么还这样?加措看着卡卓草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原本想靠在被子上,像刘启林那样担起二郎腿的想法瞬间没有了。

困扰在加措头脑中的东西太多,他根本理不清。唯其一点,那就是刘启林和卡卓草之间的对话,尽管他不明白他们间对话的真正含义,但他知道,那期间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个秘密一直折磨着他,直到二十天之后刘启林再次回家。他依然小心翼翼地去偷听,说话的内容没有太多出入。第二天,他看见卡卓草春风满面。他明白了,那个秘密就是在行与不行之间。行了,卡卓草的心情就非常好。不行了,卡卓草就会摔家什,甚至找个无端的理由来惩罚他。

三个月过去了,刘启林依然不见影子。这天中午放学,加措刚进门,就看见几个陌生男人坐在家里。加措在屋里站了半天,没人理他,他心里很不舒服。他们在说话,卡卓草和爷爷一言不发。加措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出了点眉目。

刘启林被人抓走了,说是把山那边的许多女人骗到其他地方,然后让她们做不该做的事。可加措不明白,不该做的事到底是啥事呢?刘启林被抓到哪里去了?

他们继续说,可爷爷抓着他胳膊,将他从堂屋里拉扯出来。

刘启林到底去哪儿了?加措问爷爷。

爷爷说,让好好学木匠,就是不听。

加措问爷爷,学木匠有啥好?

爷爷说,起码也是个匠人,不至于让人看不起,更不会落到抬不起头的地步。

加措不明白,他继续问爷爷,山上没有树木了,学木匠有啥用?

爷爷说,没木头不要紧,匠人永远就是匠人。

加措又问,没有匠人可干的活了,匠人算啥匠人?

爷爷说,匠人永远就是匠人。

加措懒得听,于是没好气地回了爷爷一句,有本事让木匠盖个像金宝家那样的平顶楼房。爷爷听完之后,愣住了。加措突然发现爷爷很伤感,皱皱巴巴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加措知道,要想堵住爷爷不停唠叨的嘴,就用那一句。然而当他看着此时爷爷伤感的样子,又后悔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爷爷,更不知道爷爷念念不忘木匠是为了什么。加措突然记起爷爷说过的话——不找个卡卓草,你一辈子就是个光棍。

加措又问爷爷,怎么给刘启林找了个卡卓草?

爷爷擦了擦眼角,说,就是他不学木匠的原因。

这和学木匠有啥关系?爷爷又扯到木匠上来了,但他还是想听爷爷的理由。

爷爷说,如果学成好木匠,有个好手艺,就可以娶个本地的好媳妇。

加措说,那卡卓草就不是好媳妇了?

爷爷说,是好媳妇。

加措说,那和本地好媳妇有啥两样?

爷爷又转了话题,不肯说出卡卓草和本地媳妇的区别。

爷爷说,他就是不好好学木匠,本地人看不起他吊儿郎当的坏毛病。

这点爷爷算是说对了。加措想起刘启林的种种不是,心里又乐了——娶个卡卓草也是活该。

爷爷继续说,卡卓草是山那边牧场上朋友介绍的,卡卓草愿意来到多瓦村,算他娃命大。

爷爷停了一下,又说,卡卓草也是个苦命的娃娃,从小没有父母,跟着亲戚们守牧场。她刚来多瓦村的时候都不肯出门,也不说话。

爷爷像是给自己说,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然后又断断续续说,刘启林不是好東西,可他是我亲生的呀。刚开始那两年,总是看不起人家,也看不惯人家。除了喝酒,还叫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家里,在别人的怂恿下,还动手打人家。当然了,最初的卡卓草还是很好的。可是有一天,卡卓草突然发疯般吵闹,后来才知道,是他叫来喝酒的那些人从橱柜里偷走了卡卓草从牧场带来的一个铜佛。

爷爷说到这里,沉默了。

加措问爷爷,那后来呢?

爷爷说,后来,后来她就变了,变得粗野了,变得不再信任家里的每一个人。她不许他去喝酒,每一次喝酒回来,他们就要打闹,已经成了习惯。

加措又问爷爷,那她应该找个牧场上的男人。

爷爷说,是我朋友介绍的,也是我央求了人家。

加措说,那她肯定也是个二手货。

啥叫二手货?谁这么说的?人家没要彩礼,还送了牛羊过来。爷爷突然变得严厉起来。爷爷严厉的样子让加措想起刘启林说过学木匠的那些事,他觉得爷爷还真厉害。再厉害也没有把刘启林教成木匠。加措反过来一想,还是觉得刘启林比爷爷厉害。可是刘启林害怕卡卓草,他们到底谁最厉害呢?

加措一边想,一边对爷爷说,村里人都这么说。

爷爷不再说话。但加措知道了,不学木匠其实也很吃亏,连个本地媳妇都找不上。但他又想,不学木匠其实也划算,娶个卡卓草,还能白白得到许多头羊。

转眼几天过去了,加措试探着问了卡卓草。卡卓草一言不发,只是不再摔家什,也不再打骂他了。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光芒,行动也迟缓了许多。卡卓草过早呈现出老态龙钟的姿态,加措看在眼里,内心突然生出莫名的酸楚来。

加措想起刘启林最初离开的那天晚上的情景,他的心里很难过。胡成喜给全村人说卡卓草的那天晚上,卡卓草倒是心平气和,她对刘启林说,是个男人,就做些男人该做的。

男人应该做的都是哪些呢?加措在心里压指头数着,不能说谎;
不能喝酒;
不能和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不能违背媳妇的话;
不能对媳妇说不行……加措再也数不出来了。总之,第二天刘启林就离开了家,一直到成了富人才进家门。

家里又来了几个陌生人,卡卓草和爷爷都不说话,但所有的不高兴都挂在脸上。

爷爷和上次一样,将加措拉出堂屋。

加措问爷爷,他们是啥人?

爷爷想了想,说,是来要羊的。

加措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几天过后,爷爷彻底闲了下来,天亮也闲了下来。卡卓草将家里的所有羊都卖了,同时她还去了几趟山那边的牧场。

又过了几天,吃过晚饭的黄昏时分,加措在村子中央的篮球架子下听到了关于刘启林的确切消息。

还是胡成喜,这次他没有以往那样张狂,虽然遮遮掩掩,但加措依然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刘启林真活该,他就不是个东西。围在一起的几个头碰成一堆。胡成喜压低声音说。

你说啥事情不是人干的?偏偏把人家媳妇骗过去当婊子。他老子少说也是大家尊敬的老木匠,怎么就生了个杂疙瘩?胡成喜说。

围在一起的几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笑。

胡成喜停了一下,又说,这下好了,被公安局抓走了,听说要判好几年,还要罚款,卡卓草连羊都卖光了……

加措再也没有勇气听下去,他从村子中央的篮球架子下悄悄离开,一个人沿山梁走去。山梁上风很大,加措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走着走着眼泪就下来了。加措心里突然很想刘启林,想让他敲脑门。他恨卡卓草,她的一句话就可以让刘启林走出家门,去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

天越来越黑了,山下不远的村子变得模模糊糊,只见微弱的灯火摇摇曳曳。加措走到一处废弃的旧庄窠前,再不敢往前走。加措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双手托腮,呆呆想着。庄窠里的人搬走了很多年,房子也拆走了,只是院墙没有挖倒。村里人说,那庄窠里住了许多不同脸型的鬼。以前那家人总是让鬼欺负,鬼踢一脚牛羊,牛羊就会死。鬼心疼下尕娃娃,尕娃娃就会一病不起。那家人请了阴阳,阴阳说,鬼是家鬼,不能处死。于是阴阳把鬼抓住后装到瓶子里,埋到山神脚下,说等到转世的时间一到就放出来。可是有人在山神脚下开地,鬼被挖了出来。鬼受了冤屈,就不顾是不是家人了。家鬼把满山野鬼都引了过来,阴阳无能为力,后来那家人就搬走了。

加措不怕鬼,鬼是不会伤害不惹他的人。但他努力不去想鬼的事情,他满脑子只有刘启林。

把人家媳妇骗过去当婊子。他真不知道,刘启林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呢?刘启林被公安局抓走了,他被抓到哪儿去了?啥时候出来?加措一边想,一边打了个哆嗦。刘启林说过的许多故事都似乎在眼前——

爷爷五尺长的木板,像马一样大的狗,甚至他在刨花里做梦,梦见他的阿妈……刘启林梦里的阿妈是啥样子?和卡卓草一样吗?加措想着想着,眼泪忍不住哗哗流着。

加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太阳暖暖地照在他泪痕满满的脸上。加措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炕沿上,爷爷学会了抽烟。加措第一次看见爷爷抽烟,一团一团的烟雾笼罩住爷爷黑而不平整的脸。

加措从被子里爬起来,痴痴看了会儿爷爷,然后说,我也想抽口。

爷爷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说,以后不准一个人跑到烂庄窠里去。

加措学会了抽烟,尤其是翻来覆去想着刘启林,想着卡卓草,想着他们一起吵闹的情形的时候他就抽。抽几口,那些烦心的事情瞬间就消弭于无形。难怪爷爷要抽烟,原来抽烟真能帮助一个人暂时忘记一切烦恼和忧伤。加措因为爷爷的自私而有点怨恨他,但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说爷爷。爷爷自从刘启林被抓走后,显得很失落,成天在门里门外转来转去。羊全部卖掉了,爷爷很孤独。卡卓草潦潦草草做点儿饭,爷爷糊里糊涂吃几口,就去堂屋炕上,不说话,眼睛像死了一样,没有光亮。

加措不去上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卡卓草知道这个消息后,操蛋的样子又重新复活了。卡卓草不但摔家什,对爷爷叽里呱啦大声说话,而且准备了几根柳条。加措看见泡在洗衣盆里的柔软而清亮的柳条,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快到黄昏时分,卡卓草才进门。她倒下一背篓刚从山里挖的柴胡,就慌忙奔了过来。加措咬紧牙,站在黑而低的屋檐下,静静等候柳条的伺候,奇怪的是卡卓草看都没看他。卡卓草从洗衣盆里取出那些柳条,坐在地上,将背篓边缘裂开的地方用那些泡软了的柳条认真编了起来。

加措失望极了,他想着卡卓草惩罚他的种种办法,然而她依然不下手,不闻不问。加措在十分失望与沮丧之中又去了学校。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他的心思终究不能回到学习上来,脑子里满是刘启林,满是他说过的学木匠的事情。加措倒也想学学木匠,也想在刨花里做个梦。他央求过爷爷,爷爷耷拉着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加措也想过卡卓草,想过她在山坡上挖柴胡的情景,他想跟她去山里挖药。他想了很久,就是不敢开口。

这天晚上,加措刚刚睡下,就听见卡卓草在堂屋门口叫他的名字。好些日子没有在厢房里睡过,加措心里感觉怪怪的。同时他担心,也害怕。卡卓草会不会真拿锥子戳他?会不会用擀杖捣他?

加措静静地睡在卡卓草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卡卓草翻了翻身子,叹了一口气,轻轻咳了几声,然后才慢慢对他说,一直想着,你一定会去学校好好念书的。

说了一句,半天没声音。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不去学校能做些啥呢?

想跟你去挖柴胡。加措脱口而出。当他说出之后,又开始后悔。他知道,说这样的话卡卓草一定会生气的,她一旦生气了,就会有麻烦。

可这次卡卓草并没有生气,反而用温和的语气说,你应该好好去学校,你挖不了药,你还小,等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

可是,可是我人在学校,心却不在学校。加措小心翼翼地说。

卡卓草叹了一声,又说,你的心在哪儿呢?

不知道,反正不在念书上。加措说完之后,便不再开口。因为他突然又想起了刘启林,他感觉刘启林就坐在炕沿边,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似乎在眼前。

羊没有了,人还在呢。卡卓草说,有人在,羊就会慢慢回来的,你就安心去念书吧。

加措小心地问,那么多羊还换不出来吗?

卡卓草說,他做的事情由他自己去抵挡,我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

加措又问,啥时候回来呢?

卡卓草说,快了。

加措不再说话,卡卓草也不再说话。他们醒着,似乎又睡着了。

加措终于取得了不上学的自由,他心里十分高兴。卡卓草早出晚归,从来没有多余的话。

爷爷忙了起来,爷爷的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对爷爷的所有行动,卡卓草没有反对,也没有在言语上有所支持。

爷爷从破旧的柴房里找出那些不用的家具。爷爷又回到了从前,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这么折腾,但他还是认真仔细地一件一件收拾着。

爷爷坐在屋檐下,嚓嚓嚓嚓磨着刃口,脑门上冒着明亮的汗珠,可他的手依旧沉稳有力。加措蹲在爷爷身边看着。他知道爷爷想从这些家具里找到昔日的骄傲,但他不知道,爷爷收拾这些东西,实际上已经有了新打算。

爷爷还是没有忍住,他对加措说了自己的想法。爷爷说,他要替全村人去放羊,要在那个废弃的庄窠里搭个小屋,要住在那里,全村的羊也圈在那里。

加措说,没有木头你用啥盖房?旧庄窠里还有鬼。

爷爷说,木头村里人会找。鬼有啥怕的?最好是和鬼住一起,听听他们说阴间的事情,将来也有个准备。

加措说,阴间也会是一家一家的吗?

爷爷说,我很快就要去了,等过去我再给你说。

加措说,我也想过去看看。

爷爷瞪了一眼加措,说,阴间不收你这样的。

加措又说,我怎么了?

爷爷说,阴间只收像我这样的老人。

加措恨不得立马想和爷爷一样老,可又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没有经历应该经历的欢乐和麻烦,一下子跑到阴间,没啥毬意思。

爷爷还没有完全收拾好他的那些家具,村里就有人拿椽子来了。椽子有大有小,全都被烟熏得黑黑的。加措蹲在那堆椽子旁边,用苏鲁扎成的刷子认真刷洗着。几日过后,村子里就传出锯子、锛子和刨子的声音来。村里人都来帮爷爷干活,爷爷完全忘记了刘启林,爷爷的另一颗心又被唤醒了,他总是呼来喝去,甚至骂骂咧咧指点着前来帮忙的人。大家都让着爷爷,不和他一般见识,倒是爷爷很执拗,根本放不下老木匠的架子。加措想,爷爷肯定找到了年轻时代被尊奉的感觉。可他哪里知道,谁还念念不忘昔日的土木匠呢!

爷爷的房屋盖好了,剩下来的活还很多,砌墙、盘炕、顺水等。这些日子里卡卓草没有去山里挖药,她在爷爷的指点下,一直在废弃的庄窠里干活,一直到爷爷的新家完全收拾好。

爷爷要另起炉灶,这件事情上卡卓草又表现出她的凶狠来。她和爷爷争执了好几天,爷爷最后还是败给了卡卓草,每天按时按点到家里来吃饭。天亮一直跟爷爷放羊,吃完晚饭后就悄悄去了庄窠。卡卓草也不多说,只是叹气。

霜降来临之前,加措的手上已经结了一层茧。药材卖掉了,卡卓草没有把钱交给爷爷,而是拿到山那边的牧场里去了。加措不敢多说,他像爷爷一样,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雪一来,村子被飞尘淹没。大家都不出门,爷爷披着毡衫,在山梁上走一圈,然后就卧在他的小屋里。卡卓草的性格似乎沿时节的流转而变化,她一发脾气,加措就会想起刘启林。

这天晚上,卡卓草又叫他到厢房去睡。

卡卓草说,过段时间就开春了。

哦。加措应了一声。

卡卓草又说,开春就回来了。

刘启林?加措说。

是你阿爸。卡卓草加重了语气,又说,他做了错事,应该由他抵挡,可不能让你和天亮一直没有阿爸。

到底做了啥错事呢?加措问卡卓草,平常他胆小呀。

懒,不干活,不操心,都不要紧。卡卓草说。

那啥要紧?加措问。

见不得他喝酒。卡卓草说。

卡卓草停了一会儿,又说,和他一起喝酒的那几个有谁是男子汉?

他们做的那些坏事,会得到报应的。你阿爸就是让他们诱坏了。本来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来,交了钱,赔了人家损失,就提前能回来了。

加措问,卖药的钱都交了?

卡卓草说,都交了,我央求山那边亲戚帮忙交的。

加措不再说什么,他突然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

卡卓草扯开被子将加措拉到自己怀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毕竟是你阿爸。爷爷出去了,也是为了他,所以我没有拦挡。何况人老了,经常坐在家里反而会坐出毛病来的。

加措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难过,他抱紧卡卓草,喊了声——阿妈,眼泪就流了下来。

终于等到了过年,大年三十傍晚,爷爷带着加措和天亮去山弯里烧路纸。天气很冷,风带着刀子,不论大人还是孩子,统统宰割。爷爷手里拿着提前对好的小米汤,加措拿着一沓印好的烧纸,天亮空着手,跟在他们后面。加措一边走,一边想起刘启林。刘启林在的时候,每年三十傍晚烧路纸他总要说些故事的。加措记得,刘启林说烧路纸是给死去的祖先们送盘缠,他们在阴间,过年也要办点年货啥的。刘启林还说过,祖先们收到的盘缠多了,就不会来找后人的麻烦,少了就会从土堆里爬出来找你算账……

爷爷无声无息地走着,不说话,也不回头。加措捏了捏手里的烧纸,似乎比往年少了许多。他想起来刘启林说过的那些话,不由自主脊梁上就渗出一层细汗来。

到了山弯,离坟地不远了。爷爷用脚将一处有积雪的草地踢了踢,然后接过加措手里的烧纸,说,跪下。

大年三十的路纸是不去坟地烧的,要在离坟地不远的路边烧。加措又想起刘启林说过的话。刘启林说,烧路纸的时候要放鞭炮。加措问过刘启林,刘启林说,过年的时候阴间就放假了,家人要放鞭炮接引他们回家。是自家人就不用怕,如果有野鬼想跟着,鞭炮就会炸飞他们的。过年的那三天,要好吃好喝侍候着,过完年他们就回去了。为什么不买鞭炮呢?如果野鬼跟来怎么办?家会不会成了烂庄窠?加措突然发现刘启林对这个家很重要。刘启林在的时候,哪怕少买点吃的,也不會缺少一串鞭炮。

太阳已完全落了下去。风没有停,但小了很多。加措和天亮跪在爷爷身后,爷爷的手有点抖,划了好几根火柴,都没有点着烧纸。

加措说,我来吧。

爷爷没说话,他把手里的火柴盒给了加措,向后挪了挪。嗤的一声,加措划着火柴,并将燃着了的火柴藏到怀里,用另一只手拿过一张烧纸,点着了。火苗随风向朝加措怀里扑了过来,加措用手挡住脸,慌忙向后挪了挪。爷爷从身后捡了一根枯枝,将烧纸拨弄着,他脸上的光亮由泛红渐渐暗淡了下去。一会儿烧纸化为灰烬,光亮消失了,黑夜立马吞噬了他们。爷爷将那些兑好的小米汤沿烧纸灰烬四周浇了一圈,然后磕了三个头,站起了身。加措和天亮也磕了三个头,随着爷爷站起了身。

返回的路上,爷爷突然说,应该买几个炮仗的。

爷爷像是给加措和天亮说,又像不是。因为他始终走在前面,并没有回过头来。刘启林都知道那么多,难道爷爷知道的比刘启林少?刘启林不在,就不能买炮仗吗?为什么事前不买,而在此时还要说呢?加措在心里一边怨恨爷爷,一边祈祷,他们来了就先欺负爷爷吧。

大年三十的多瓦村的确比平时光彩夺目了许多,各种各样的灯笼都亮着,各种各样的花炮冲天而起,各种各样欢乐的声音潮涌一般……

他们慢慢走下山弯路,转入进村的路口。有人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经过,嘻嘻哈哈说着笑着,然后消失在村子的巷道里。加措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加快了脚步,赶到爷爷前面,一口气跑到旧庄窠门口,撬开用铁丝拧着的门。圈在庄窠里的羊被惊醒了,它们发出不同程度的骚乱,聚合在一起,而又立刻分散在四处。

爷爷的炕是冰凉的。加措走出屋子,从小屋旁边垒起的草垛上撕了几把草,搡进炕洞,点着了。一股白烟立刻扑了出来。加措又找了一根木棍,将炕洞里的草翻搅着,直到完全着尽,重新用铁丝拧住庄窠门,才向家里跑去。

门外的高台上放着一堆桑子,堂屋桌子上却点着三盏清油灯。加措知道,桑子是卡卓草放的,就等他来点着。灯是爷爷点的,这是他们各自的习惯,互不干扰。每次点桑子的时候,加措心里就觉得委屈。整个村子里,除了他家在没人煨桑。起初觉得还很有意思,桑子點着后,会散发出浓浓的桑烟,味道也很奇怪,可是后来他就有点不太愿意了,然而他又害怕卡卓草。加措没有思考,走上高台点着了桑子。大过年的,他不希望卡卓草不高兴,更不希望自己有不愉快。

爷爷坐在堂屋炕上,天亮坐在爷爷身边。桌子上摆着蕨麻米饭、肉、糖果,还有一瓶没打开的酒。

酒?刘启林来了?加措大叫了一声阿爸,之后便慌忙奔到厢房。

厢房里只有卡卓草一个人,加措并没有看见刘启林,就连影子也没看见。

阿爸呢?加措从来没有面对卡卓草直接叫过刘启林阿爸,而此时他却是心从口出。

卡卓草说,过完年就来了。

加措突然抱住卡卓草的腿子,一边哭叫,一边撕打,你赔我阿爸,你赔我阿爸。

卡卓草像一块石头,过了好长一阵,才轻轻拉住加措的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说了许多话。

加措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他看见卡卓草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流淌下来。

十一

春天在不经意间来了,加措忘记了心头所有的难过,因为他担心另一件事——马上要开学了。这天上午,加措偷偷跑到山梁去了。爷爷明明就在山梁,他没有找见爷爷,就连天亮也不见影子。加措在山梁上坐着,尽管山梁上风很大,但他不愿意回去。他看着远远的山梁上的羊群,也看着远远的田地里耕种的人们,他想,刘启林快要来了。

加措回到家就看见卡卓草站在院子里,脸色沉重。她瞪了一眼加措,然后说,赶紧吃,吃完了走。

去哪儿?加措问。

挖蕨麻。卡卓草说。

加措放心了,只要不让他去学校,干什么他都不怕。

蕨麻最多的地方不在山梁,而是在山梁下面的坡地。加措很卖力,捡拾蕨麻也快,太阳落山时,他的笼子差不多满了。

卡卓草说,给我。

加措说,不重。

卡卓草笑了笑,说,你挖得多,我回去单独晒。

加措还是没有将装有蕨麻的笼子给卡卓草。

卡卓草又说,镢头给我。

这次加措没有犹豫。

加措走在后面,他看着卡卓草一手提着笼子,一手扶着扛在肩上的两把镢头,开心地笑了起来。

爷爷从今以后不来家里吃饭,爷爷说去村里每家每户轮着吃饭,不让我跟着。天亮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说着就哭出声来。

加措顾不上晾晒蕨麻,放下笼子,飞一般跑出家门。

爷爷终于来了。加措看见爷爷摇摇晃晃走上山坡的身影,心里忽地冒出一股怒气。爷爷似乎早就想到加措要来,所以当他看见加措站在庄窠门口的时候,便笑着说,你怎么不拧开铁丝了?

加措站在庄窠门口没有说话,他等爷爷自己拧开铁丝,然后跟着走进庄窠。

爷爷一进庄窠小屋,就拉开被子,衣服也不脱,用一只手支起头,斜斜躺在炕上。加措静静地看了半天,然后一把抢过爷爷身旁的烟锅,装了一锅烟,哧地划着火柴,猛抽了一口。还没有完全咽下那口烟,他就被呛得喘不过气来。

迟早会呛死的。爷爷说,尕尕的娃娃就不学好,都一个毬样子。

加措没有思索,张口就说,呛死还好。

爷爷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他,说,都死光才好,活着都是受罪的。

加措说,死的都是命大的人。

爷爷转过身去,不再跟他说话了。加措放下烟锅,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坐到爷爷对面,说,你到别人家去吃饭,不羞人吗?

爷爷听加措这么一说,忽地就立起身子,指着加措的鼻尖,说,到别人家吃饭都算羞人的话,我早都羞死几百次了。爷爷涨红了脸,气喘吁吁。

加措赶紧扶住爷爷,将他慢慢放平在炕上。加措发现,爷爷黑瘦的脸色有些惨白,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溢出了泪花。卡卓草和爷爷永远无法搭乘同一辆车,卡卓草每天起来要在门外的高台上放桑子,要等他来点着,而爷爷晃晃悠悠总会去山上的山神庙里。他们之间不说话,而心照不宣都是为了同一个人——刘启林,一个酒鬼,一个吊儿郎当的败家子;
一个不学好,不听老人言的二杆子;
一个被抓走了的、千人万人痛骂的杂疙瘩……

加措见爷爷慢慢缓了过来,便试探着问,还是到家里吃吧?

爷爷闭上眼睛,缓慢地说,给他们放羊,就去他们家吃,要不就便宜他们了。

加措想起村里人风言风语的那些话,觉得爷爷说得没错。仅仅吃饭还不够,于是他对爷爷说,给他们再加些钱吧,不行就让他们自己去放。

爷爷挣扎着爬起来,说,对,光吃饭不够,要加钱,给他们省了一个劳力,加点钱不过分。

爷爷不再生气了,加措也呵呵笑了起来。

卡卓草又在高台子上放了桑子,加措闻不惯桑烟的味道,但还是点着了,等桑烟冲上天空,才推开了院门。

十二

这一觉睡得有点过头了,加措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照到了炕上。屋子和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同时加措还发现,卡卓草把放桑子的地方挪到门头上来了。

这么早起来了?卡卓草一进来就对加措说。她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加措耳中,这句话比扇了一巴掌还严重。

加措没好气地说,今天多挖一会儿,晌午不歇了。

卡卓草笑着对加措说,今天不去挖蕨麻了。

加措说,你不去我去。

卡卓草说,今天你阿爸来。

咣当一声,加措丢开手里的镢头,呆呆地站在墙角处,眼睛望着门外的大路。

还不快去把桑煨着。卡卓草的声音比平日温柔了许多。

加措很快爬上梯子来到门头,哧的一声就划着了火柴。桑子很快着了起来,桑烟冒着缕缕弯弯曲曲的白烟,一直去了遥远的天边。

这一天对加措来说实在太漫长了,他坐在门前的坡地里,一直等着刘启林的到来。

太阳从头顶不知不觉已转到身后,刘启林还是没有来。加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他想一切都是卡卓草编出来的,刘启林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村子中央的篮球架子下渐渐多了几個人,他们围拥在一起,加措似乎听到了他们又在议论刘启林的那些烂事。

黄昏终于来临了,天边顿时像泼了一盆血。加措朝村口望了一眼,依旧不见人影,篮球架子下围在一起的人们也渐渐散开了。

天完全黑透了,整个连狗叫的声音都似乎听不到了。加措拖着满身疲惫回家去了。一进门,他就奔到堂屋,展展地躺在炕上。他的心里充满了恨意,他恨刘启林的窝囊和所做的龌龊之事,也恨卡卓草的谎言欺骗了他一整天的情感。坐在门前坡地的时候,他还构想过好几种和刘启林见面的方式:痛骂他,然后砸他几石头;
羞辱他,让他也有耻辱感;
扑过去,抱住他,叫几声阿爸……可一切都是泡影,一切都被黑夜吃掉了。加措躺在炕上深深地感到了孤独。

卡卓草开厢房门的声音分外响亮。加措立刻停止了想象,一骨碌爬起来,立起耳朵认真听着。过了一会儿,又是开大门的声音。加措再也等不住,他披了一件衣服,奔到院子里,就看见了刘启林。

那个窝囊的男人终于回来了。

厢房里灯光很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头发刚盖住头皮,衣衫破旧,脸色发黄,个头也似乎变小了许多。加措突然朝刘启林的腿子上使劲踢了两脚,然后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刘启林和以前一样,哐地在加措脑门上敲了一下。加措放开了刘启林的双腿,擦了擦脸,呆呆地望着他。哐,又是一下。这次加措笑了。

刘启林洗了脸,洗了脸的刘启林看上去比以前又英俊了许多。卡卓草端来了饭,刘启林坐在炕沿边无声无息地吃着。旁边的天亮早就睡着了,梦中的天亮抽搐了几下,同时还发出抽泣的难过样子。刘启林拉了拉被子,在天亮的额头上摸了下,然后又拿起筷子,慢慢吃着。

加措一觉醒来,听见刘启林和卡卓草在说话。他不明白,是他们留他睡在厢房的,为什么非要等他睡着了才说?一定有秘密。加措装得死死的,在被子下悄悄听着。

卡卓草:爷爷是自己住到庄窠去的,我拦不住。

刘启林:过几天叫下来吧。

卡卓草:嗯,村里人肯定会说闲话的。

刘启林:加措听话吗?

卡卓草:你走后他就不去学校了,挖了许多蕨麻。

刘启林:有啥用呢?

卡卓草:有用的,蕨麻的价钱今年很高。

刘启林:你没说吧?

卡卓草:没有。

刘启林:哦。

卡卓草:羊都卖了,还有挖的药。

刘启林:其实关几天就应该出来了。

卡卓草:罚款还是交了,要不没有这么快,他们都这么说。

刘启林:都是那个驴日的,我啥都不知道。

卡卓草:你肯定知道。

刘启林:我只知道让她们干活,谁知道他背地里让人家干那个活。要是知道,我也没那个胆子。

卡卓草:那人家怎么把你抓了?

刘启林:都是那个驴日的,说我啥都知道,还说是一伙儿的,所以才关了这么长,还罚了款。

卡卓草:那他呢?

刘启林:后来他承认了,说没我的事儿。他估计要坐五六年吧。

卡卓草:都是你上世造的孽,必须要还的。

刘启林:亏也吃了,见识也长了。

卡卓草:以后还去和他们一起混?好好混,有你吃的亏。

刘启林:再不去了。

加措听了一会儿,感觉没意思。这也不算啥秘密,村里人早就说过了。

加措故意翻了一下身子,他们立刻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说。

加措有点烦,他不想听,可又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开了厢房门,走出院子,朝台阶上美美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回堂屋去睡了。

十三

刘启林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可他不肯出门。平常一起喝酒的那些人没有来看望他,甚至连影子都不见。看着刘启林愁肠百结的样子,加措觉得他可怜,也很可笑。

卡卓草和以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总是挖来许多蕨麻。但是,卡卓草却突然不允许他跟着去。加措坐在家里,很无聊,他又想起了学校,可又不好说。就这样,加措天天陪着刘启林在屋檐下晒蕨麻。那些圆圆的鲜红的蕨麻在阳光的照耀下,一天天变化着,直到变成皱皱巴巴的暗红色的蕨麻干。

去城里卖蕨麻自然要卡卓草去,她不允许别人跟着她。刘启林坐在家里又开始翻箱倒柜,就差上墙揭瓦了。

加措说,你怎么不出去?

刘启林瞪了一眼加措,说,再等几天。

加措说,再等几天夏天就来了。

刘启林不说话,他摆弄着爷爷挂在草房顶上的那些家具。

加措说,你要重新学木匠吗?

刘启林扑哧笑出声来,说,学屁呢,学了有啥用?

加措说,学了就可以娶个本地的好媳妇。

驴日的,滚。刘启林骂了一句,停了一下,又说,就这命了。

加措说,你的命大。

誰说的?刘启林问加措。

加措说,爷爷说的。

刘启林的脸色突然暗了下来,不再说话,他大概也想爷爷了。来了这么多天,爷爷始终没回家,他也没有去庄窠看爷爷。加措说了刘启林回来的消息,爷爷总是不以为然,还说,他没有这个儿子。

爷爷还说啥了?刘启林又问加措。

加措说,爷爷说你娃命大,还有个卡卓草给当婆娘。

怎么不说他没本事?刘启林说。

是你自己没本事,有本事的人不会去干那些活。加措狠狠回了一句,刘启林终于无话可说了。

中午过后,刘启林终于出了门。加措悄悄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到村子中央的篮球架子下。刘启林的出现让蹴在篮球架子下的那些人眼前一亮,他们立刻将刘启林包围起来,问长问短。

刘启林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戏弄而发怒,反而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原以为他们是安慰,或是关心刘启林的,然而传到加措耳中的全是坏话,倒是那些话让加措解开了一些他未曾解开的秘密。加措愤怒极了,他很想找把刀子,把他们全都捅死。他还想,首先要捅死刘启林,这个窝囊得连脸都不要的男人。

加措离开了村子中央,他的内心满是愤怒和耻辱。

加措很想爷爷,爷爷肯定去山梁了。庄窠门关着,加措拧开用铁丝拧住的庄窠门。爷爷的屋里空空荡荡的,好像没有住人一样。加措坐在爷爷的炕上,他想,爷爷这么老了,还是不肯来家里;
爷爷这么老了,还给别人放羊;
爷爷这么老了,也没有把手艺传给刘启林……

加措想着想着,又想起卡卓草来。都说卡卓草是山那边的,山那边的怎么了?如果卡卓草不来多瓦村,就没有他。如果卡卓草不来多瓦村,刘启林会干些什么呢?如果卡卓草不来多瓦村,爷爷会不会搬到这个破庄窠里?

加措想着想着,越发觉得人活着没意思。庄窠在山窝里,山窝里温暖。爷爷住山窝的庄窠里,就是看上那儿的温暖吗?除了温暖,其实山窝里还清静,听不见不该听见的那些话。山窝里多好呀,可是人们为什么要搬到山底下去呢?就是为了聚在一起方便说那些话吗?

爷爷住在山窝的庄窠里,距离山顶的山神庙近,他烧香磕头方便。何况那些山神庙是爷爷亲手修建的,爷爷对那些山神庙有感情,或许他还能闻见当年刨花的香气呢。

他们肯定也说爷爷了。爷爷到全村人家里轮流吃饭,而且还加了钱,他们心里肯定不舒服。

加措想着想着就在爷爷的炕上睡着了。加措做了个美好的梦,他梦见了另一个未曾到达过的村子,村里的人们都很和蔼,相互间不说坏话,一起种田,甚至一起吃饭。村里的孩子们聚在大场里踢毽子,打蚂蚱。阳光明亮,月色美好。小溪潺潺,草木葳蕤……

加措是被激烈的吵闹声惊醒的。那个美好的梦立刻不见了,加措十分气恼。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站在小屋门口的刘启林。

刘启林说,你住在这里算什么?家让猪拱了吗?给人家放羊,还轮流吃饭,不羞吗?

爷爷回应刘启林,先人的脸都让你羞完了,我还有啥羞的?

刘启林说,甭提先人,先人让你给我找山那边牧场上的媳妇了吗?

爷爷脸色寡白,胡子颤抖。

刘启林又喝酒了,加措明显看见他站立不稳,且酒气冲天。

加措根本不怕刘启林,他只会对爷爷凶,换了别人,连大声音都没有。

加措从炕上翻身而起,将爷爷铲羊粪的铁锨提了起来。

刘启林立刻又对加措凶了起来,他大声骂着加措。

加措啥都没说,使劲将铁锨朝刘启林飞了过去。

刘启林哎哟叫了一声,然后又骂道,驴日的,你不是我生的。骂完之后,一瘸一拐出了庄窠门。

加措这次真狠下了心,他想,他再也不给刘启林当儿子了。或许,他压根儿就不是刘启林的儿子。

十四

加措好几天不回家,准确地说,是不在家里住。早晨起来,爷爷就去别人家吃饭。爷爷出去后,他就帮爷爷将那些沾在地上的羊粪翻起来,薄薄摊开,然后将干透的羊粪装进袋子里。

屋里收拾得特别干净,卡卓草不在,估计是下地去了。已经到了夏至,地里的杂草开始冒出头,除杂草就要趁它们还未长大的时候连根拔起,那样才叫铲草除根。

加措知道,卡卓草虽然在田地上不大在行,但她认真。早些年,只要她一下地,爷爷就跟在后头。爷爷跟着看一圈,骂半天。这几年好多了,爷爷也不去地头看。爷爷看不惯卡卓草,总说这说那,嫌她不会干活,可他一辈子做木匠,终究没能给刘启林娶个本地媳妇。爷爷看不上卡卓草在田地里舞弄庄稼,可他也不能手把手教卡卓草。看来爷爷是要放弃这个家了。其实,爷爷自从卡卓草进门以来,就不再是这个家的掌柜的了。不是掌柜的,就自然少了掌柜的所说的那些话了。

爷爷喜欢去山顶的山神庙里,他也只能在那儿能找到自己昔日的辉煌。毕竟那些山神庙毕竟是他一榫一卯修建起来的。山神庙里供着山神,山神面无表情,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可他在爷爷心目中却有很高的地位。加措有时候也偷偷去山神庙里,并且在供桌前撒过尿。爷爷和卡卓草的相似之处也就这一点,只不过卡卓草是煨桑,或去寺院。卡卓草从寺院里带回经幡,她将经幡挂在门口,爷爷就会半夜起来悄悄烧掉。卡卓草也会和爷爷争吵,争吵的时候她就说爷爷听不懂的话,但她却能听懂爷爷骂人的那些话。遇到这样的情况,卡卓草就会拿起刀子,朝自己腿子上戳几下。后来爷爷怕了,他对家里的事情再也不闻不问。刘启林从不管这些,当卡卓草和爷爷吵架的时候,他就走出院门,一直到黄昏时分才醉醺醺地回来。

加措想起这些,心里就会发怵,他在他们中间是没权利说话的,他也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家的野孩子,或许真是村里人说的野种。

驴日的有本事别来吃饭。加措刚从锅里取出卡卓草留给他的饭,却发现刘启林站在他身后。

刘启林阴沉着脸,和他对视着。瞬间,加措的泪水就溢了出来。刘启林看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加措放下碗,擦了擦眼泪,他真想死了。听人说,人死了啥都不知道。可也有人说,人死了就会变成鬼,鬼好可怜,白天不敢走路,有家也不能归。变成饿死鬼更是可怜,要在漫山遍野寻找吃的。

加措又端起了碗,就算成了鬼,他也不想當饿死鬼。

吃完饭,加措收拾好碗筷,来到院子里。刘启林坐在屋檐下,他的身旁是几个暗红色的玻璃瓶和一个大盆子。刘启林将瓶子里像牛奶一样的东西倒在盆子里,对上水,用棍子搅着。

加措还没有走近,就闻见了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加措忘记了刚才的难过,他对刘启林舞弄的这些立刻产生了兴趣。

毒药。刘启林没抬头。

毒啥呢?加措问。

毒羊。毒死几只,他就回家了。刘启林依然没抬头。

刘启林要毒死爷爷的羊?加措听着脊梁上就冒出了冷汗。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刘三志提着铁锨就进来了。

卡卓草在做饭,她听见了刘启林杀猪般的叫喊,便慌忙跑出灶房。刘三志举着铁锨,骂着刘启林,你把我毒死算了,我已经活够了。

刘启林不知道刘三志何来这么大的脾气?说了半天,他们才明白。

刘启林慌忙解释说,那是除杂草的药,毒死羊还不得我赔?

卡卓草想笑,但她没有笑出来。

刘三志听完之后,丢下铁锨啥都没说,气呼呼地走出了院门。爷爷走出院门,又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他反复说过的话——你不是我儿子。

加措没有看到想象中那精彩的一幕,他看着刘启林阴沉的脸和爷爷从气急败坏而毫无知趣地离开时,心里怕极了。他想跟爷爷跑,但他又想,跑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于是便咬紧牙,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等候着刘启林的辱骂,或者卡卓草的拳头。奇怪的是,他们都没理他。他多么渴望刘启林和爷爷一样,再次说出,你不是我的儿子这句话来。

十五

加措成了大家都不喜欢的一个多余人,村里和他一样的都去上学了,他感到无聊透顶。他厚着脸皮央求刘启林,刘启林没有为难他,并带他去了学校。

刘启林心里开始有了一道过不去的坎,不是因为被抓而羞于见人,而是将刘三志逼出了家门。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但村里人都这样说。虽然他和刘三志在许多事情上揭不起牌,但在这件事情上,他到底不能忍受。不管怎么样,刘三志是他阿爸,何况他自己也有两个儿子,他必须要将这件事平息下来。

爷爷脾气很犟,根本不给刘启林任何求情下话的机会。因此,刘启林情绪很低落,动不动就找碴儿和卡卓草吵闹。

刘启林又开始和村子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起,又开始喝酒了。在卡卓草面前发誓不再喝酒的刘启林慢慢不怕卡卓草了,因为他摸清了她的底,一旦摸清了别人的底,就有了百战不殆的把握。

这天下午,刘启林带着满身酒气,看见刚从地里回来的卡卓草,便说,你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婆娘当家驴耕地,母鸡叫鸣不吉利。

卡卓草没有和刘启林吵,她洗完手,倒掉盆里的水,然后进了堂屋,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将那瓶酒塞进靠在柱子旁边的刘启林的怀里,说,你往死里喝。

刘启林看着酒瓶,泛红的脸上顿时又焕发出似醉而未醉的笑容。这酒不错,很贵吧?刘启林嬉皮笑脸地说,给哪个男人买的?

卡卓草放下手里的活,靠在灶房门框上,死死地盯着刘启林。

看什么?刘启林说着又灌了几口。你就是一只老母鸡,不吉利,知道吗?

卡卓草没有开口,她将拳头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了。

你连阿爸都赶出了门,天天煨桑顶毬用呢。刘启林大声骂着卡卓草。

卡卓草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动手,转身去了灶房,她真的厌烦了这个男人。

从明天开始不准煨桑,听见了没有?刘启林说完之后,摇摇晃晃去了堂屋,他从橱柜里取出装在镜框里的那幅佛像,来到院子里。

卡卓草返身回来,用手指着刘启林,大声叫嚷。刘启林看得出,这次她是真生气了。他就是要惹她生气。村里人都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这几年是他手软了。

煨桑顶毬用,摆这破东西顶毬用。刘启林说着就将那镜框丢在地上,踩了几脚。

卡卓草真是气疯了,她捏紧拳头,朝刘启林扑过来。刘启林也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没等卡卓草伸出拳头,先出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接下来的事情恰好就是加措看到的那一幕。

卡卓草砍掉刘启林三根手指头后,一点都没紧张,并且说,我以后养活你,这是我们共同的罪孽。说完之后,她提着那把滴血的切刀,对加措和天亮说,走。

爷爷刚进庄窠大门,就听见了卡卓草大声叫他的名字。爷爷装得死死的,无论怎么喊,都不开门。

卡卓草说,我砍掉了你儿子的手指头,我去投案了。说着她将那把沾血的切刀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娃娃是你家的,你管着。卡卓草说完之后,就朝山下走去。

天亮突然大哭起来。

爷爷终于开了门。这时候卡卓草已经不见了影子,天已经黑了。

村里许多人都议论着,爷爷一点办法都没有。公安局来过一次,问过村里几个人,之后再也没到村里来过。不过多瓦村中央的篮球架子下,再也没有人在黄昏到来时聚在一起敢说卡卓草的坏话了。

爷爷一天天瘦了下去,爷爷再不能给村里人放羊了。爷爷暂时离开了庄窠,住在家里。爷爷很少去医院里,爷爷又多出了新毛病。早晨起来,爷爷会按时在他放羊的山梁上转一圈,之后去山神庙里磕头,回来后就在庄窠的土炕上坐一会儿。爷爷坐在土炕上,手里拿着烟锅,既不点着,也不放下,就那样静静地拿着,看着,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才慢慢走下山坡。

刘启林躺在医院里快半个月了,爷爷把加措带到刘启林床头,让他给刘启林端屎接尿。

爷爷说,老子伺候儿子是罪孽。

要是被卡卓草砍死倒也省事。可刘启林死了之后,他就真成没阿爸的野孩子了。加措坐在刘启林身边,不和他说话,只是乱想。

加措乱想的时间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他由乱想渐渐转入发呆。发呆的时候,脑子就变成了空白。对加措来说,脑子变成空白是最幸福的。

哐哐哐。刘启林抬起左手接连敲了三下加措的脑门,驴日的想啥呢?

加措在刘启林身边这么长时日,这是刘启林第一次开口说话。不但如此,他还敲他脑门,这让加措有了不少惊喜。

刘启林坐起身,用左手掀起被子,说,拿来?

加措慌忙从床下取出夜壶,递了过去。

鞋。刘启林吆喝了一声。

能行吗?加措说。

怎么不行?砍的是指头,又不是毬。刘启林白了加措一眼,之后便扑哧笑出声来。

二十天后刘启林走出了医院大门。家里冷冷清清的,爷爷坐在屋檐下,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加措不再去上学了,刘启林也不强迫。骂过,也打过,后来他对加措狠狠说了句话——不是念书的料。其实,加措不去学校的主要原因是他受不了村里其他孩子对他的奚落。加措恨自己是刘启林和卡卓草的儿子,就连老师也说,刘启林是先天的坏种,卡卓草骨子里渗透了野性。加措把这些话说给刘启林听,刘启林听了之后嘿嘿笑了几声,之后再也不逼着他去学校了。

刘启林在行动上已经很自如了,他将那只断了指的手藏在袖筒里,不肯出门。加措想,是暂时的,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过几日他又会去篮球场说自己的英勇事迹了。然而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两月之后,刘启林依然没有出门。坐在家里的刘启林除了收拾家务外,还将当日摔碎的装有佛像的镜框重新修补好了。镜框摆放在堂屋的橱柜里,只是里面的佛像有了许多褶皱的痕迹。

爷爷和以往一样,又开始住在庄窠里。爷爷很少去山神庙了,爷爷说,山神放弃了大家,爷爷还说,山神不保佑我们,是因为大家都不供养山神。这几年山神的胃口大了,靠一个人是养不起的。同时,爷爷还将积攒起来的羊粪全卖掉了。

加措问爷爷,羊粪卖掉用啥烧炕?

爷爷说,春天快要来了。

加措问爷爷,你去挖蕨麻?

爷爷说,放羊。

加措哦了一声,没说什么。

十六

这天,爷爷对加措和天亮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你阿爸指头断了,我老了,你们越来越大了,我养不活你们。

加措问爷爷,去哪儿呢?

爷爷说,到了就知道了。

于是加措和天亮跟爷爷走了。爷爷真老了,走不动了,一路上,他们总是要等爷爷。走了半天路,终于到了那个地方——多瓦看守所。

爷爷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爷爷理直气壮地说,刘启林让你们关过,现在他的手指断了,不能干重活。如今你们又把卡卓草关了起来,这样也好,那么,这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们,你们也关着,我是养不活的。

加措听着爷爷的话,突然笑了起来。爷爷真有办法,爷爷真厉害。

爷爷说完之后,丢下加措和天亮,一个人走了。

爷爷用自己的办法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加措想着想着就佩服起爷爷来,从头至尾,他觉得还是爷爷最厉害。

天亮紧紧抓住加措的胳膊,不敢哭,也不敢说话。加措看着好几个人围着他们,不住说着话,可是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同时,加措还想着,等到明天太阳出来,庄窠里一定很暖和。

加措也喜欢上爷爷的庄窠了,因为那里没有人吵闹,也没有人喝酒。

——清闲。

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加措只记得他们放了卡卓草,而且当着他和天亮的面,对她说了很长一阵话。加措真希望将他和天亮也关起来,那样既见不到刘启林,也见不到村里令人作呕的总爱说人闲话的人们。但事实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很不高兴,也很失望。卡卓草拉着他和天亮离开那个院子的时候,加措忍不住还回头张望了几次。

太阳已经隐去了身子,冷风肆无忌惮,山道也渐渐在他们的眼前模糊起来了。卡卓草走得很快,加措甩開了卡卓草的手,加快脚步走在她前面。天亮就显得有点吃力,他在卡卓草的拉扯下,几乎小跑着。他们走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奇怪的是这一路没有碰到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处灯火。

走错路了。加措突然停下来,对卡卓草说。

卡卓草也停了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不回多瓦,去牧场。

牧场在哪儿呢?加措问。

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卡卓草说。

牧场有啥好?加措问。

牧场比多瓦好。卡卓草说。

还是回多瓦吧。加措说。

你一个回去?卡卓草问。

加措不再说话,因为天已经黑透了。

到底走了多久,加措也不知道。卡卓草的脚步也渐渐缓了下来,天亮真走不动了,卡卓草只好背着他。

卡卓草问加措,你阿爸怎么样?

不怎么样。加措说。

卡卓草又问,爷爷怎么想到这个办法?

爷爷说,阿爸指头断了,养不活我们。加措说。

卡卓草还想说什么,但她没有说。

加措问,你怎么不砍死他?

卡卓草没立刻回答,过了一阵才说,砍死你就没阿爸了。

加措又问,那为啥还要砍?

卡卓草说,那是他欠我的。

风渐渐大了起来,有点冷。天亮趴在卡卓草背上一动不动,加措紧紧攥住卡卓草的衣衫,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终于看到了明明灭灭的灯火。卡卓草自语着,明天就去寺院,请阿克金巴念经,这么不顺利,肯定是哪儿不对了。

十七

加措难以磨灭的记忆大概就是住在牧场的那段日子了。等他张开眼,看见的不是破旧的多瓦村,也不是集中了所有坏消息的篮球场,而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成群结伙的牛羊,还有卧在离土房子不远处吐着舌头的几只大狗。这一切对加措来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新鲜与好奇。但有一件事情加措很后悔,如果想到有这么一天,当初就应该好好跟着卡卓草学习说话。

天亮自从那夜之后就病了,先是发烧、呕吐,继而昏迷,卡卓草背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找大夫。加措留在牧场,尽管他没有说什么,但他心里还是想跟着卡卓草。没有了卡卓草,在牧场上他立刻会变成流浪的野孩子。

傍晚时分,卡卓草回来了,天亮还是迷迷糊糊的。卡卓草不敢到远的地方去,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天亮。几天过后,天亮渐渐好了起来。牧场上来往的人少,没人理加措,他们和卡卓草也只是打个招呼,也不显得有多么热情。天亮叫嚷着要去找爷爷,加措也有点儿想爷爷了。

这天早晨,加措被一阵一阵的锣鼓声吵醒了。

加措爬出土房子,一眼就看见牧场上突然多出好几个陌生人,大家都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加措看了一会儿,然后便在众人里寻找卡卓草。卡卓草就在土房子前面,她也看见了加措。

加措跑了过去,倚在卡卓草身边。

卡卓草说,请了阿克金巴过来念经,保佑你和天亮平安。

加措看着卡卓草,点了点头。

卡卓草又说,等会儿你阿爸也会过来的。

阿爸也会来?他来干吗?加措问。

卡卓草说,阿克金巴说,念平安经全家人都在,是最好的。

加措问,还是一家人吗?

卡卓草说,阿克金巴说,我和你阿爸如果丢下你们,是要遭到报应的。

加措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为啥要砍他?

卡卓草叹了一声,说,那是他欠我的。

第二天天刚亮,加措就被卡卓草从皮袄里拉了起来。另外的土房子里又在念经,不过人没有那么多。

土房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只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几个装满清水的铜碗,还有很多水果和糖。几盏很大的酥油灯亮着,不大的盘子放着用糌粑捏成的尖尖的如柱子一样的、他不认识的东西,那东西上还贴着酥油花。阿克金巴半闭着眼睛,眼前是一沓经卷,经卷后面摆放着佛像。与此同时,加措还看见了阿克金巴身边的一面小鼓。

加措看了一眼阿克金巴,很小心地问,我敲下鼓行吗?

阿克金巴笑了笑,说,你吃个苹果吧。说着便从摆放在桌子上的水果盘里取了一个很大的苹果。加措接过苹果,使劲咬了一口。

开始念经了,大家都很严肃,加措自然不敢说话了。念完经之后,阿克金巴从怀里掏出两根红色的丝带,并对丝带念了几句,吹了几口气,挽了一个结,最后把那两根红丝带拴在加措和天亮的脖子上。

阿克金巴说,大家都会去轮回,还得去结缘的。因为各自的信仰而使在一起的心有了分裂,那才是最大的恶果。阿克金巴喝了一口水,接着又说,少些怨恨,多点包容,日子就宽阔了。回家后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吧,要是心里连亲人都容不下,天天磕头念经,三宝也是看不见的……

加措听得迷迷糊糊的,他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阿克金巴对加措和天亮说,出去玩会儿吧,以后要好好听话,好好读书

天阴着,但不冷。草地上空空荡荡的,牛羊都去了很远的地方吃草,那几只大狗也不见了影子。加措突然想起爷爷,想起庄窠,他想回多瓦村了。

中午,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加措想骑马,可是没有机会了。因为他们要离开牧场,要回到他十分不愿意回的多瓦村。

加措站在离土房子很远的地方,他在等待刘启林。可辽远的草原上空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都不见。卡卓草什么时候来到他身旁的,他不知道。卡卓草將手轻轻搭在加措的肩头,说,再等等,已经捎话过去了,我想会来的。

加措问卡卓草,你说爷爷会搬到家来住吗?

会的,一定会的。卡卓草回答加措,这次背也要把爷爷从庄窠里背回来。

加措开心地笑了。

阳光慢慢从头顶上倾斜过去,丝丝微风从远处缓缓而来。加措摸了摸头,对卡卓草说,或许在路上呢。

卡卓草说,我们走吧,路上也许能碰见。

风渐渐大了起来,卡卓草的头发也飘了起来。她用手将一绺头发别到耳朵背后,转过了身。加措看见卡卓草神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加措想,事情不会就此平静下来的。在多瓦看守所的时候,卡卓草也表现出了这样的神情。

阳光的倾斜越来越严重,他们在山梁上的影子也渐渐变得又扁又长。终于看见多瓦村了,卡卓草突然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样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是一张佛像。

加措见卡卓草痴痴望着,便说,哪儿的?

从阿克金巴那儿请回来的。卡卓草说。

阿爸已经修好了镜框。加措又一次在卡卓草面前叫刘启林阿爸了。

卡卓草没有说话,突然蹴下身子,将加措和天亮搂在怀里,脸上挂满了泪珠。

这个时候,加措看见很远的山道上一个人踽踽独行。除了刘启林,再不会是别人了。

他来了。加措对卡卓草说,阿妈,阿克金巴所说的都是对的吗?

卡卓草缓缓站起身,望着茫然的远方,对加措说,或许是对的吧。

多瓦村越来越近了,尽管未到掌灯时分,而加措却看见整个多瓦村一片通明。

(责任编辑:王倩茜)

王小忠 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五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二〇二〇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作品见《芳草》《天涯》《长江文艺》《民族文学》《山花》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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